说来,今日也恰好是皇次子的满月,亦是锦宝林出月子的日子。可晨起只听说太后太妃们忙着为皇次子庆贺,皇后也备了些贺礼送去,紫宸殿那边却始终安安静静,安静得好似并不知此事。
如此可见,皇帝已厌恶锦宝林之至,连带牵连了无辜幼子。宫中不免有人唏嘘,只是在眼下的一团和气里,自不会有人明言,更不会有人为锦宝林陈情半句。
长秋宫的一片欢声笑语自晨光熹微一直持续到天光大亮。众人都已坐了多时,皇后可算以要去看望皇次子为由屏退了她们。
妃嫔们退出长秋宫,徐思婉犹是那副打不起精神的模样,思嫣上前牵住她的手,迟疑着劝道:“姐姐若是无事,咱们四处逛一逛吧。我听闻西边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想折几支来插瓶。”
徐思婉笑意勉强:“昨日睡得迟了……想早些回去歇着。”
思嫣不由忧色更重:“那我陪姐姐回去。”说罢扭头看向花晨,“着人去一趟太医院吧,为姐姐开一副安神药回来。我也就两三日没去见姐姐,倒看姐姐又瘦了些,这样吃不好睡不好怎么行?”
花晨恭谨应诺。这原是姐妹间的关切之语,却又有不合时宜的奚落声传来:“竟到了这样的地步么?婉仪还是款一款心吧,只怕这样的日子今后还有的熬呢。”
徐思婉淡淡瞟过去,方才人也不惧,依旧笑着,更有意招呼了相熟的嫔妃去逛徐思嫣适才提及的梅园。
徐思婉无心理她,径自与思嫣回霜华宫。思嫣似是因她的脸色真生出了些担忧,专程陪着她回拈玫阁,迈进院门猛地抬头,倏尔美眸一颤,连忙福身施礼:“陛下圣安!”
徐思婉早在迈进门槛前就扫见了那抹玄色,可她有意迟了一些,好似失神地怔忪,抬眸认真望了一望,才恍然回神,连忙施礼:“陛下圣安。”
齐轩无声地上前扶她,思嫣扫了一眼,即刻垂首道:“臣妾告退……”
他仿若未闻,视线只落在徐思婉面上,她起身间亦抬起眼睛,望向他俊朗的容颜,含着无尽的情愫。
对视一息,她蓦然别开眼睛:“……陛下怎的这时来了。”
“不提前过来堵你,只怕又进不了你的门。”他的话含着笑,更多的却是无奈。她只低着头,美眸轻颤不止。他食指挑起她的下颌,迫着她与他对视,笑意直达眼底,“别生气了,朕日后绝不再提卫川半个字。”
“陛下少拿这样的话哄臣妾……”她耷拉着眼角,委屈之意尽显,“需知君无戏言,陛下若心中存疑,还是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好。”
“朕不疑了。”他道,说罢抬手,伸出小指,“咱们拉钩。”
徐思婉一愣,转而一下子被逗笑。这原是她硬拉他做过的事情,现在换作他来哄她。
她不由红了脸,双手攥住他的广袖,露出几分娇怯的笑:“臣妾信的。”
“来拉钩。”他俯身执起她的手,将小指一搭,回思着她上次念过的,一字字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小狗。”
他真的很会哄人。
她凝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他舒了口气,抑扬顿挫:“可否让朕进去讨杯茶喝?”
“……嗯。”她忸怩地点了下头,手便又扯在他的衣袖上,拉他进屋。四下里的宫人们见状都露出笑意,花晨自去为他奉了茶来,也端了点心,他自顾饮了两口茶,就拿起酥点,却是喂给她吃。
她含笑轻咬一口,剪水双瞳灵动好看,是他已想念多日的样子。
他却偏又忍不住回忆起她那日的难过,一时间愧疚涌上心头,他无声喟叹:“明日便又要上朝了。今日是最后一天的清闲,朕就在这里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可今日是十五,又是上元。”徐思婉低着头,轻声道,“陛下晚上总要去长秋宫才好,傍晚的家宴也还得去赴宴。不仅如此,更还有皇次子的满月礼,陛下就是再不喜锦宝林也大可不必迁怒到孩子身上,总要去看看。”
他淡然挑眉:“朕若偏要任性一日,也不妨事。”言毕他睇她一眼,又言,“你也不必怕什么,既是朕有意如此,自会将你护好,不会让你背负骂名。”
徐思婉侧首,认认真真地望向他:“臣妾不怕背负骂名,只是不想让陛下遗憾。”说罢她不必他问“什么遗憾”,就掰着指头给他数了起来,“家宴上阖宫尽欢,个中乐趣自不必提;至于十五当去长秋宫,是为夫妻和睦,去看皇次子,则是为父慈子孝。这些都是天伦之乐,臣妾不想陛下为臣妾一人失了这么多乐事。”
言至此处她语中一顿,笑意更深一重:“不过许多事,臣妾愿意陪陛下同去。晚上的宫宴,臣妾在近前侍奉便是了;皇次子那边,臣妾也可陪陛下同走一趟,一道瞧瞧皇次子近来长大了没有。至于长秋宫……臣妾今晚虽不得去,可也不妨呀,明天臣妾就闷在屋里一整日不出门,乖乖等着陛下过来,可好?”
她一条条出着主意,娇俏的声音若春风细雨,温柔得让人心动。
齐轩忽而觉得一切烦乱都伴着她的话消失无踪了,不由自主地点头,脱口而出地应允:“这样也好。”
徐思婉立时站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向妆台:“那臣妾先行梳妆!一会儿咱们先去瞧瞧皇次子,然后大可回来好生懒上半日,再去宫宴!”
“好。”他再度应声,目光只凝视着她,停驻良久,仍觉百看不厌。
徐思婉不急不慌地重新梳妆,将妆容描绘得浓重了些,对满月宴表露出重视之意。之后又换了身宝蓝色的衣裙,既显端庄,又将她肤色衬得更白。
自屏风后走出来的一瞬,她如料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便有意定下脚,抬手抚了抚鬓边的发钗:“陛下看臣妾这样穿着可还妥当?”
“再妥当不过。”他衔着笑又欣赏了良久才收回目光,转而吩咐王敬忠,“过年时新送进宫的那两块上好的羊脂玉,给婉仪打一副镯子。”
亮眼的宝蓝与温润的白,也很相宜。
徐思婉抿笑福身:“谢陛下。”
说完美眸一转:“臣妾曾听莹贵嫔姐姐说,若用玉打镯子,镯芯掏出来还能做个玉牌?”
他浅怔,遂颔首:“是,怎么了?”
“那一副镯子,正可再出一对玉牌。”她上前,衔笑拉起他的手左右摇晃,像小孩子耍赖,“上好的玉料,莫要浪费了。陛下得空时给臣妾画些花样,让他们雕玉牌用好不好?嗯……就画并蒂莲,臣妾留一块,给妹妹一块!”
他听至末处脸色顿变:“朕还道这一对是有朕一块,原是没想着朕?”
“臣妾不好与陛下共戴一对……”她扁嘴,显露失落。似是这样想过,却知行不通才没有说,“陛下要戴,总要龙纹才好。可与龙相搭的只有凤凰,可臣妾哪能用呢?”
她说得老老实实,好似只在认认真真地同他解释,好让他知晓她并非不念着他。这样的话也是她第一次与他说起,只不过有了这一次,她日后便会见缝插针地再多提一些。
她要在潜移默化间让他觉得,这不失为一种遗憾。这样若有朝一日凤位空悬,他便更会想着她,好弥补这多年的遗憾。
齐轩听罢只得点头:“好,那等一会儿回来,朕就画给你,画一对并蒂莲。”言至此处幽幽一叹,他没精打采地摇头,“自己得了好东西就算了,还要连带着妹妹也沾光。唯有朕吃亏,什么也得不着。”
说罢他就起身,一脸失落地自顾往外走去,受了嫌弃一般。她笑了声,提步追上他,双臂抱住他的胳膊,姿态无比亲昵:“陛下大人有大量,莫跟臣妾计较这些!”
他拿她没办法,悠长喟叹,手指在她鼻尖一刮,揽起她来好好走路。迈出外屋的门,又见宫人捧来大氅斗篷,他便先接过那间雪白的狐皮斗篷为她系好,自己才由宫人服侍着穿上,复又执起她的手,继续往外走去。
早春犹寒的天气里,幽长的宫道总覆着一层淡淡的冷雾。但他的手是暖着,牵着她一路前行。他们有时随意地说两句话,有时也不说,就这样安静惬意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