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进来吧。”杨二婶往里头走,“他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我骂得口水都干了。他已经知道错了,二狗啊,你和虎娃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比别人厚,虎娃这一下子被扣了半个月工钱,家里多困难啊,都揭不开锅了,就指着这点钱买米呢。你可得帮我们说说情,求叶村长别这么狠心,怎么能帮着外人扣自己人工钱呢。”
薛霁安说:“这叫小惩大诫,若是不立下规矩,以后工队天天打架闹事,那还要不要干活了,杨虎娃是队长,这事本就应该罚他。”
“好了,二婶子,您别再说了。”薛霁安推开木门,进了里屋,把杨二婶的念叨隔在门外。
进了屋子,薛霁安检杨虎娃趴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将脸闷在荞麦枕头里。
“脸都被揍成猪头了,压着不嫌疼?”
“给你擦伤的药膏,不要我可拿走了?”
等了一会儿,见杨虎娃还是不理他,薛霁安把药膏往床头一丢,就准备走了。
杨虎娃见他要走,猛地弹起来,瓮声瓮气道:“我揍了他三拳,他才揍了我两拳!有一拳还是趁我被村长叫住时偷袭的!”
“可他得到了一百文赏钱,你被扣了半个月工钱。”薛霁安理智给他算账,“他收入一百,你损失五十,一加一减,他比你多一百五。”
杨虎娃:“……”
他不服气地道:“他那是遇到我们村长人好,肯因为他提个抗议就给赏钱,要是遇上旁人,不把他打个半死赶出大古村去。”
薛霁安又道:“可他得了这一百文赏钱,以后就会死心塌地服从咱们村长。旁边的赵家湾柳家湾知道了,也会愿意来咱们修路队干活,以后也都不敢再闹事。村长治人的方法比你高明。”
杨虎娃小声嘟囔:“我知道村长厉害,可我就是想不通,干嘛要便宜隔壁村的人,修个路而已,咱们自己村的人完全就可以。”
薛霁安跟他讲:“村长要的是效率和速度,咱们村劳壮力不多,就靠那三十来个老弱妇孺,等路修好起码明后年了。今天李员外家小姐又来订了一千个货,村长还打算过不久再办几个工坊,以后三天两头要往外进货运货,路要是不早点修好,不就耽误时间了吗,耽误了时间,工坊运转不起来,村里的人去哪儿领工钱?你就不能把事情往远处想想?”
杨虎娃低头,刚才村长也训他,说他做事只顾前不顾后,现在二狗哥也这样说,他是不是真的很蠢啊。
“以后做事别这么冲动,实在拿不定主意,先向村长请示过后再说。”
“我知道了,二狗哥。”
“药给你,上完药就休息吧,我也回去了。”
薛霁安从杨虎娃家出来后,才转道回了自己家。
他家位于大古村离老井较远的位置,在村子西头。
此时夜幕已降,薛家土屋里一个人没有,房子简陋而空荡,薛霁安进了堂屋后,摸黑点了一盏松油灯。
油灯昏暗,只能照亮半个屋子,隔远些就看不清了,薛霁安坐在桌旁,从怀里取出那几张叶兰亭给他的手抄稿,就着昏暗的灯光读起来。
“二狗哥!你回来了吗?”
隔壁院子响起小女孩清脆的喊声。
薛霁安听到声音,提着油灯出门去,见到踮脚站在栅栏边上的小女孩:“妮妮,你过来干什么。”
小女孩扎着两个小环髻,见到薛霁安,笑得很开心:“二狗哥,我娘终于同意我去村长的蒙学班学认字了!”
薛霁安也笑:“那是好事,妮妮聪慧,去了以后要好好跟村长学。”
妮妮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薛霁安:“我听嵩娃他们说,二狗哥哥也在蒙学班当先生了,是真的吗?”
薛霁安点头:“嗯,妮妮好好学,以后也可以当先生。”
“我也可以吗?”小女孩眼神一亮,而后不知想起什么,又黯然下来。
“二狗哥,你吃饭了没。”过了会儿,小女孩窸窸窣窣从栅栏里递过来一个野菜团子,“这是我趁娘不注意藏的,给你吃。”
“妮妮乖,二狗哥不饿,你自己吃。”薛霁安将女孩手掌里的菜团包起来,温和地道:“快回去吧,待会儿你娘找不到人,又要骂你了。”
妮妮家就在薛霁安隔壁。
她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分别叫招娣、盼娣、来娣,从名字就可见,她娘想要个儿子的心情是多么急切。
但等到第四胎还是个女儿时,家里已经再也养不起这么多‘赔钱货’了,于是招娣、盼娣、来娣三姐妹在十一二岁时就被半送半卖给别人当童养媳,现在大姐招娣和二姐盼娣孩子都已经生了,前年三姐儿来娣也刚被卖出去,就剩妮妮年纪还小待在家里。
但家里却对这个盼来盼去仍是赔钱货的四女儿尤为不喜,连名字都懒得取了,妮妮从小就被她娘换作‘赔钱货’‘死丫头’,动不动就是一顿打骂出气,就等她来了月事后赶紧将她嫁出去,给家里省几口粮食。
薛霁安家就在隔壁,是亲眼看着妮妮每天怎么被她娘打骂的,很心疼这个孩子,经常护着她,也没少被她娘一顿白眼讽刺,骂他自己都是个没爹没娘的,病秧子短命相。
妮妮长得很瘦,是那种从小就没吃饱的瘦,十岁了看起来还像七八岁一样,只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清澈,里面一点没有对生活苦难的怨怼,笑起来嘴角两个笑涡很甜。
上次在小河边,叶兰亭教孩子们唱歌时就发现了这小女孩很聪明。
也是直到叶兰亭当村长后,薛霁安被她点中培养,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每天都去叶家院子,三五不时会给妮妮带点吃的,妮妮她娘才没有打骂她那么凶了。
叶兰亭在村里的威望日益增加,工坊每天都红红火火,妮妮她娘观望一段时间后,打算也把妮妮送去叶家院子的蒙学班——反正在家也是白吃粮食,去蒙学班每天中午还能有一顿免费饭吃。
要是赔钱货自己争气,能考进工坊里做工那就更好了,每个月能给家里挣六十文钱回来,如果这样的话,就不用急着将她卖去当童养媳了。
“回去吧。”薛霁安对妮妮道:“明天早点起来,辰时之前就要到村长家,知道了吗。”
妮妮乖巧点头,依依不舍地转身回了自己家。
薛霁安站在院边等了会儿,果然又听见隔壁谢氏那粗浑的骂声,他皱了皱眉,轻叹,转身回到黑漆漆的屋子,继续借着松油灯的光亮读手稿。
直到半夜三更,松油灯‘啪’地一声熄灭了,屋中再也没有光亮,薛霁安才摸黑起身,进了里头屋子和衣躺下,静静盯着漆黑的床顶,眼睛一眨不眨。
狂人日记,人人吃人,吃人之人,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放过。
诸如谢大娘之流,又何尝不是吃着自己四个女儿的血肉,却理所当然,叫骂声比谁都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