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子半个时辰能从村头走到村尾,崔漾住了四个月,又发生了一些事,村子里有些什么人,能做多少事,她心里清楚。
崔漾取了长弓,背上箭筒,走出院门,见柳媪昏倒在路边,柳家姑娘正不住摇晃痛哭,上前把人救醒了。
柳媪见到女儿,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说倭贼来了,五六日来没能睡一觉,这会儿心口不舒服,才一下梗住起气,晕了过去。
醒来先看见了周家姑娘,急劝道,“生成你这样,还不跑,留下这,便是上了吊,你这尸身也是保不住要受折辱的,周家姑娘,你快走罢。”
说完就哭起来,边哭边咒骂,她一个妇人,又无牲畜拉车,女儿担惊受怕地回来,本就发着热,她这一家子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走的,就算逃走,没吃没喝没住的,也每个傍身的地方,早晚都是饿死,或是山贼害死。
街上纷乱,又都渐渐聚集来了陆家门口。
放眼望去,似这般或是病弱,或是拖家带口的女子,竟占去了全村一大半,许多都带着孩子来托付陆言允,请他带着孩子跑。
“小陆,带上我家两个娃吧,他们年纪小,又瘦,放在车上也不打紧。”
“言允,也带上我家的吧。”
哭着求着,只看见牛车上躺着的两个老人,两个小孩,知这装得满满的牛车也不定能跑得过倭贼的军马,孩子没有活着的希望,顿时都面如死灰。
大人哭,小孩更不要说,有一两岁的,也有十二三岁的。
州郡府想必已收到消息,只既然登岸的倭贼数十万,负责劫掠粮食的小队,宿琮一时顾不及。
崔漾起身,吩咐道,“六岁以下的小孩喂了迷药先藏进地窖里,其他的大人赶去草料场,把村子里所有的稻草秸秆都搬到草料房外,堆成小垛。”
村子里的人已经极其信服她,听了她的吩咐,不由呆住,连哭也忘记了,“我们不逃了么?”
她一问,林凤柳媪等人就问,“还能逃到哪里去,连村离这儿只有不到一日的路程,我们孤儿寡母,都是老幼,没有个拉车的,能走多远。”
“我不逃——横竖都是死——我留下来和倭贼杀了,能杀死一个算一个!”
“我爹爹死在倭贼手里,既然逃不了,为什么不留下报一报血海深仇——”
“我不走,我留下——”
“我也留下——”
被逼上绝路,一时都有了勇气,全都看向崔漾,林凤第一个跪下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在她看来,姑娘能耐比县衙里的那些官员大多了,至少许多县衙甚至不清楚州郡长官的名字,伸手轻轻一拨,便叫那纪大人立刻下令截查马车,云州郡的差役速度很快,第二日就把姐妹们从一处破院子里救出来了。
她与那郡守说是陆言允教她这样做的,那纪大人连连称赞,说要亲自去请陆言允,来郡府里做官。
纪大人是好官,但在村子里,却遥知天下事的姑娘更厉害。
林凤求道,“求姑娘给村里人指一条明路,哪怕最后我们活不下来,也生生世世感念姑娘,姑娘——”
崔漾叫她起来,林凤执拗,不起,她空有和倭贼对抗,和恶人恶事对抗的心思,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村里其他人都已知晓姑娘很灵,纷纷求道,“姑娘,给您下跪了,救救我家小儿罢——”
村口跪下了一片,是绝境中想要活命的决心,时下便是达观贵人路过,百姓们也只需避让噤声便可,但女子似乎没有什么不自在,倭贼的敌袭也似乎没有让她有任何慌乱。
村子里至今还没有太混乱地逃窜,皆是因为面前这一丝希望,她说能赶走官差,便能赶走,说能救回被劫持的姑娘,马车还没出云州,便被官衙查封了,那人贩子亮出梧州官员的靠山也全然无用,立时叫士兵押到东市,斩首示众。
百姓们痛恨人贩子,无不拍手称快。
姑娘们一路上都在说,要给她做这样做那样,倾慕敬佩,好些又下了决心,要好好更用功地读书认字。
扶危定倾,至尊至贵,又是在越地,重伤到奄奄一息。
陆言允心震,些微失神,可能么?
崔漾继续吩咐,“你们拿着能用的工具,藏在西边村口的河边,一旦有残兵出来,打杀他们。”
姑娘声音和缓沉静,丝毫不见纷乱,立于院中,叫人立时忘了哭泣,柳媪霎时甚至不觉得那倭贼是如何可怖了,只是没有听明白是要做什么,其他妇人小孩也停下了哭声,望着院子里生着仙子一般容貌的女子,眼底生出了期盼和渴望。
“听陆言允的指挥,布置料场,时间耽搁得久了,一个也活不了。”
陆言允勉强压住纷乱的心神,听出来她是想用火攻。
倭贼劫掠,一是为女子,二是为粮食,草料场是村子里用来晒粮食的旷地,有两间房舍,把倭贼引过去,放火围烧,逃出的倭贼必定是往村西的河边逃亡,在村口设下埋伏,合全村之力,又能击杀不少。
陆言允冷静道,“狼烟燃起的地方是连村,算一算狼烟燃起的时间,到现在,只剩下半日功夫的脚程,倭贼骑马,又能节省不少时间,只怕离这里已经不远了,根本来不及布置。”
崔漾叫林凤帮她搜集村子里的渔网,绳索,“我想办法拖延时间,至少多出一个时辰,你把草料场布置好,房舍里最好在外围放几袋粮食,不要吝啬,埋伏着的人,切记不能出动静,要是叫倭贼提前发觉,先投降,说你们知道粮食和女人藏在什么地方就是,先保命要紧。”
又叮咛了一些不容易注意到的细节。
众人听她安排妥当,有理有度,不疾不徐,竟也跟着安了心,自发三人一伍,听林凤、徐英等人的安排,先搜集渔网和绳索。
生死存亡之际,哭和乱最无用,村子忙碌起来,半大的少年少女也帮着搬家里的稻草桔梗,井然有序。
崔漾把陆言允叫到一边,“你熟悉村里人,装土,装粮的,堆草垛的,给孩子喂药的,你最好找不同的人分工,这样速度快,尽量保证能多烧死一些倭贼,埋伏在河西的村民分两拨,第一批埋伏,第二批查漏,绝不能叫一名倭贼逃出陆家村。”
陆言允一听,便明白了,倘若有一名倭贼逃出去报了信,陆家村必会遭遇更严重的反扑。
可……
陆言允回头看了眼车上的亲眷,朝面前始终面容沉静的女子道,“单靠你一人,如何拖延倭贼,且你的身体这样……我和你一起去。”
崔漾看了看天色,“你不是早知我会武,村长年老,没什么胆识,村里的人若无人安排指挥,什么事也做不成,你母亲和弟弟妹妹你不管了,做好我交代的事,我们成败的机会只有一次。”
林凤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徐英在远处,牵扯两头牛,牛背上堆满了渔网和绳索。
崔漾说完,不再多言,结果绳索,往河西奔去。
陆言允知道时间不容耽搁,带着林凤徐英去草料场。
两次跳江倒也不是全无益处,河沙淤堵口鼻的噩梦感依旧存在,她的身体却已经能在水里来去自如,借着水的推力,以她这样几乎半残的身体,在水里却比寻常人自在流畅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