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女帝登上帝位那日起,这是杨明轩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世道如此鲜明的不公,洛神公子沈恪、丞相王铮亦曾拔得头筹,皆是满堂喝彩传为美谈,现在陛下略胜一筹,却闹成这般模样。
女帝神情淡淡,不似动怒,公羊丘却沉了面色,叫了太学右丞上来,吩咐说,“你下去看看,不要阻止,但把闹事的、凑热闹的、未出言相权的名字都记下,事后再处置,我太学不收这等品德不端,心胸狭隘之人。”
太学右丞躬身应下,这便去了。
呼声中以清河孟康最为激烈,又有苏孝、殷和,费绩几人附和。
贺汀洲出列相劝,“圣人云治学之前先有修行,知礼二德,君子坦荡,小人长戚,败便败,诸位何必恼羞如此,失了君子仪态。”
许多学子应和,“就是,你这是连师长们的品德也怀疑上了,全部课考题目都是抽签,公开公正,你想作弊,做一个看看。”
“你这是无理取闹,还是休要失了读书人的礼仪,闹得也太难看了。”
贺汀洲道,“子康兄,往后潜心修学便是。”
孟康并不理会,只高声道,“怎么可能满筹,当年洛神公子亦只得十九筹,丞相王铮有不世之材,亦才十九筹,这是我们的事,与你贺汀洲无关,闪开。”
贺汀洲自知我们与你们,是勋贵与寒门之分,却并不以为辱,反以对方为辱,他认为学子读书,不该是忠于谁,而该是为百姓奔走,正所谓,民贵君轻,既然民最重要,那么君王是贤德,还是昏聩,是男是女,又有何分别。
君王贤德,需要读书人入仕,若君王昏聩,便更需要读书人为百姓奔走。
君王博学至此,是百姓之福,是天下之福,孟康一流为家族利益,呼吁学子抗诏,已污化‘圣人绝学’四字,他绝不敢苟同。
贺汀洲扬声道,“我贺汀洲敬重陛下学识,明日便去贤良馆应诏,是为天子门生,维护师长君威,天理应当。”
他话语落,已有不少人应和,“我们也是!”
司礼见尚有学子明事理,暗自点头,上前宣读圣令,学子们便都安静下来,孟康、苏孝等人最终推举孟康为首。
司礼颔首道,“出题便是。”
几人商议一刻钟,最终由孟康的家臣快马去客舍取来一卷孤本,这是已失传的上古书籍,已遗失百余年,月前孟家自先人古墓中所得,绝对算是世间独一份。
两刻钟后,家臣小心翼翼捧着箱笼奔进来,打开箱笼时,不少学子看见竹简上残字,都不认识这是什么文籍,孟康心中得意,料定这上古遗书除他孟家外,无人能知晓。
有学子念出只言片语。
崔漾听了,便知是已经遗失的四奇书之二,《三坟》《九丘》。
孟康刚拆下一片竹简呈给司礼,压着志得意满请喉舌猜这典籍的由来,并背出全文,忽而身体一震,面色煞白,猛地翻动竹简,不敢置信。
耳侧那道声音缓和清越,字字清晰,流畅无滞涩,非但与竹简相合,还将竹简上的缺字悉数补齐了。
苏孝等人亦是听见了,翻看竹简对比,震惊骇然,捧着竹简再说不出一个字,天啊,这真是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司礼请孟康当好喉舌,孟康面色灰败,跪于地上,古籍艰涩,他便是通闻一遍,对照古籍,也念得磕磕绊绊,苏孝等人从旁辅助,方才复述完。
结果如何,显而易见。
几人后背已被汗湿透,学子中爆发出了欢呼惊叹喝彩,几乎都面向楼苑,敬服溢于言表,激动地三呼吾皇圣明。
陆子明三人神清气爽,崔漾下了圣令,“教不严,师之惰,太学博士张芝山、武学博士岑参年,课教博士宗卢、沈歃,直讲聂回、丰浦,太学丞华英、主簿于项等人教学无绩,育人无德,革职查办,按罪论处。”
陆子明杨明轩稍一愣,旋即大喜,他们是被今日之喜砸昏了头,这时都冷静下来了,宴归怀扫了眼下首的学子,慢吞吞坐回了案前,趁机清理了这批旧朝老臣,往后的太学,便真正掌握到了陛下手里。
圣令一出,孟康几人跪坐在地上,已惊惧得失语失声,有些许议论的学子们惊白了脸,场坪上万人众,无人敢再置一词。
刘序心爽神怡地长舒了口气,以后公羊先生管起太学,也会顺畅许多。
公羊丘叹息,躬身行礼问,“剩下五课陛下还参加么?”
崔漾摇头,原定是六课,但既然第一课得了满筹,余下便不必折腾了,她欲回宫用膳,堂下却有一人高声问,“可否请陛下恩赐一曲。”
是师叶,音圣师况的传人,也是个音痴,从来不过问政治纠纷,出列请赐,倒也未必是挑衅,连刘序这等暴躁脾气都有些迟疑了。
这些老前辈参加文武试,向来是只观席,不出声的,现在约莫是猜到陛下要走了。
杨明轩回禀,“老先生最是敬重有才之人,陛下便赐他一曲罢。”
陆子明和宴归怀也十分期待地望过来,连公羊丘也虎目熠熠,崔漾略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只拿了一卷羊皮,叫司礼送下去了。
宫商角徵羽,师叶一拿到,便如获至宝地念了出来,南颂听出这便是女帝前几日在宫中谱写的曲子,嘴角些微抽搐,鹤鸣也听出来,瞠目结舌,正想说话,竟又有一人出列,请求与陛下对弈一局。
“山长!”
“是北麓书院山长谢勉!”
谢邈急急在老父身旁躬身劝,天威浩荡,谢家在会稽,与陛下相安无事,实不必在此时开罪陛下。
其余学子们倒不这么认为,谢山长身为三大学宫之长,素来德高望重,十分痴迷棋局,出言请赐,便是切磋,圣学大家出手对弈,一生也未能得见一次,光是想想他们便激动万分了!
谢勉是听闻陛下善谋略,筹算,知晓机会只这一次,待陛下踏出太学,往后再无对弈一场的时机,所以出言相询,生怕被拒,忙道,“启禀陛下,以后每年,北麓书院收一百名寒门子弟,学成期间费用全权由北麓书院负责,每年为陛下举六名孝廉,以谢皇恩。”
他一诺千金,掷地有声,学子们无不欢呼,兴高采烈。
公羊丘频频摇头,“这老狐狸。”
崔漾失笑,到这时,便扣上面具,掀了帘子下楼。
宴归怀、公羊丘等人随列在后。
学子,官员们皆整理衣袍,恭迎圣驾。
崔漾让平身,“请先生定下对弈规则罢。”
学子们并不敢直视天颜,屏息起身,位列场坪两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