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兴知晓这护卫虽然武功高强,但实在有些怪性,也不敢劝,只见他砍着砍着便哭起来,一双俊采星驰的眼睛里都是眼泪,也一点不奇怪。
禁卫都是漠北来的心腹老将,此时都站远了些,这少年年纪虽小,却是麒麟军里的老将,十岁时武艺便很超群,杀人如麻,就是粘人爱哭,寻常见不到主上便要哭,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打滚也是常有的事,这些年长大了,克制了许多,每每像个大人,但免不了这个泪包的性子。
那一刀一剑砍在汉白玉上,切得石狮子头纷纷滚落。
愤懑,惶恐不安,伤心失望,无处发泄,似乎是要被逼疯了。
两名禁卫送司马庚回地牢,看那武功厉害的护卫在发火,便远远在桥头停下,打算等会儿再过去,从少年十五岁,为这面巾带不带,都砍掉多少篱笆狮子了。
司马庚缓步上前,开口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陛下不让你摘下面巾么?”
沈熔停下挥舞的剑,眼里还噙着泪,神色却很冰冷,“要你多嘴。”
沈熔不介意阿九那样看废帝,但当他想让阿九那样看他却不能时,对这废帝便爱护不起来,他这张脸终归是幼气,没做过皇帝,没有这废帝的清贵俊美,内敛威严,无论他站得多直,也没有废帝这样挺拔修长的身姿。
且他眼睛这样爱哭,那日废帝身上十几处伤,身中千机剧毒,今日又受刀伤,别说掉眼泪了,连哼也不见哼一声,这样的男子汉气概他没有,总是哭,总是哭。
沈熔反手搁剑,便往眼睛处划去,申兴大惊,“容护卫——”
司马庚站得近,反应快,掌中匕首挡了下那剑,“你做什么?”
那匕首本是利器,碰到锐剑却脆断成了两截,司马庚见他还欲废眼,立刻道,“你瞎了眼睛,丑陋无比,她还会用你么?你该知她最爱好颜色。”
沈熔听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但眼里噙着泪,慢慢的也放下了长剑。
是啊,阿九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不拘是物还是人,他一变丑,她只会更不喜。
司马庚见他当真是因为不得崔九欢喜,便要自毁双目,一时心绪复杂,不再言语。
地牢里阴暗潮湿,除了一张榻一张桌,就只剩下书简了。
沈熔下了地牢,废帝手里握着书卷。
读很多书也许也能让他像司马庚一样,但阿九不喜他读书,他便不读,沈熔问,“为什么阿九不让我摘面巾?”
司马庚请守狱人、工匠、禁卫暂且出去。
沈熔并不想让外人听去这件事,把人都打发得远远的,他耳力非凡,又内功深厚,有一名小工匠伏在墙那边偷听,也被他揪出来赶走了。
阿九对长相不太好的俘虏罪犯,说不上不好,但绝不会有耐心修什么囚牢关押,这十二间囚牢,以后关押的,肯定都是像司马庚这样犯了死罪又容貌俊美的人。
阿九有收集东西的癖好,屯粮屯得最多,其余就是好看的花木美景,就算春来秋去,风景在变,她的目光便也在变,但这个过程里,她是高兴且专注的。
并且只要她能那样看他一会儿,纵是只有一刻花期,就算是立刻死去,他也开心幸福。
沈熔重新带上面巾,“你知道阿九为什么不让我摘面巾吗?”
司马庚停顿半响,“我可以告知你,但需要你拿一样东西来交换。”
沈熔正好不想欠司马庚人情,“伤害阿九,让阿九不高兴的事我不做。”
司马庚点头,“此事定然不违背你的心意,反而对陛下有好处。”
金銮殿里大司农宴和光,左右水都刁镜、关同,水工长丞吴长进几人都劝崔漾先让太医看伤。
崔漾压了止血药,交代完几人重修通济渠的事,批复今日送来的奏折。
政务十分繁杂,司马昌莽撞,一大批骨头硬的官员死在乱刀之下,光是在京的京官缺职就有千数人,更不要说黑甲兵大军自东而来,沿途被屠戮的地方官。
一则本该层层过滤的朝务大小繁简都送来了她这里,便是把奏疏翻一遍,都要半日工夫,着实费神劳力。
二则清官好官死得差不多了,剩下活着的这些,要说好官也有,但好官庸官比例严重倾斜,这对任何一个皇帝来说,都不是一个好现象,需得花大量人力物力盯着辨别衷奸不说,时间一久,朝廷上上下下从根里都烂了。
再这么下去,她可能非得要像司马庚一样,累死累活半夜把批阅奏折当乐趣不可。
竹简啪地一声扔回案桌上。
崔漾诏杨明轩拟旨,征召贤良方正之士,下明令着百官察举孝廉,选贤为官,为朝廷效力。
又吩咐道,“你找于节,自九卿以下各署衙抽调人选,把官职重新梳理一遍,那些个职权重复的,冗余的职位,该合并的合并,该精简的精简,力求在合理的范围内让他们用最少的俸禄办最多的事,理好后写成奏疏,呈上来我看,两个月的时间,够做这件事么?”
杨明轩估量着时间,做这件事是尽够了,但……
崔漾见他神色迟疑,略一想便明白了他的担忧顾虑。
司马庚说她坐上帝位,道阻且长。
这最大的阻碍不是叛军,而是纲常伦理,下诏令,无人应诏,或者只有宵小之辈,无德之辈应诏,有再多兵,这皇位也是做不长久的。
这件事是必须要解决的,否则君威扫地,将来路只会更难走。
崔漾沉吟问,“如今士林,都有哪些人物?”
擒贼先擒王,请神先请圣。
杨明轩一点即通,“除王铮王丞相外,有其三,三类里当以沈氏沈恪为首,沈家学宫与太学比肩,沈先生学宫任教,素有清名,又通研经史子集,天下四十九名士,凡二三十人,不是躬称沈先生为老师,便是引沈先生为好友。”
世家子弟以沈恪为标榜的情形,崔漾十二年前便见识过了,如今十二年过去,形势只怕更糟糕。
“继续说。”
杨明轩常年待在京城,又是读书人,这些事并不陌生,“余下十人里,贺汀洲家世贫寒,学识满腹,在寒门学子中呼声最高;齐鲁公羊丘,精研春秋,家传孔孟儒学,除太学、沈家学宫外,公羊丘所学,同样被奉为正统儒学,狂士有山水诗画四绝,此四人结庐为伴,隐居终南山下,结交天下好友,山林逸志,颇受推崇。”
崔漾点头,剩下十多人,大概就是朝中各族里不与沈家合名的世族子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