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容貌气度,要说不是龙楼凤阁,实在也牵强,原本洛麒麟进殿时便有金质玉相,只是那鬼态面具叫人不能直视,让人心存侥幸罢了。
殿中都是怅然的叹息声。
陆子明已过去了那一阵惊涛骇浪,很能理解这种怅然,传闻麒麟将军与军士同吃同住,穷时米粮让给将士吃,自己啃树皮,江水里泡过,荒郊野外露宿过,沙漠里设伏时,曾三天三夜不进米水。
仿佛大浪淘沙,凤凰涅槃,过去的艰辛完全没有将其击倒,反而留下了一种扶危定倾,达观从容的气度,叫她以女子之身立于这金銮殿之上,也隐隐叫人信服。
十四岁时的崔家阿九,与洛神公子沈恪立在一处,已毫不逊色,如今风姿,又有何人能及。
陆子明不由看向阶上的陛下,他不知当年洛神公子将那一朵凌霄花扔于阶下,弃之如敝履,是否后悔过。
也不知陛下借华庭之变,手掌皇权,是否后悔过。
任凭他如何推演,如何不敢置信,这颗破军而来的紫微星垣都已经有了微光。
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
哪怕势微,周遭云雾重重,微光乍亮乍暗,若有似无,但确实是紫微星无疑。
若这颗帝王星破障而出,这江山天下,难道当真由女子主掌么?
可能么?
陆子明在心中摇头,那星势仿佛风中烛火,海里孤舟,随时都有堙灭的可能,注定了只是昙花一现。
阿容取了一幅面具,照旧是青面獠牙。
眼见新帝重新带上,殿中有怅然喟叹的,但更多的是松口气,带上吧,面具还是带上吧。
看着这样的身姿容貌,没有鬼面面具,实在无法思考说话。
崔漾收了掌中折扇,吩咐道,“丞相府总领宗正太常,选定吉日,督办禅让大典,自明日起恢复朝议,诸卿各司其职,政务奏疏直接送至宫中,朝中缺空多,比百秩以上官员,皆可上疏推举一人,需得品德贤良端正,都去找吧,散朝。”
诸臣勉强提着精神谢恩告退,只是走时不是焉头耷脑,便是神情各异,崔漾知晓硬仗才刚刚开始,也不着急,只吩咐杨明轩,“传令太常寺,给范阳范大夫用最好的棺椁,上最好的祭品,封虚衔仁义侯,徐陵山脚下找一块风水宝地,风光大葬了他。”
杨明轩领命。
郭鹏困惑,上前行礼,压低声音问,“陛下为何不将司马庚非哀帝司马节之子的消息公布出去,那些臣官知道他不是司马氏血脉,也就不会造反了。”
这件事几个心腹是知晓的,杨明轩四下看看,让他慎言,“事关朝政,不能一概而论。”
很多话杨明轩也不好明讲。
一则废帝皇族血脉的身份一剥落,在普世人眼里,司马氏绝种,十三州郡必定遍地开花,割据诸侯个个趁机自立为王为帝。
二则司马庚结束了大成数十年乱政,十二年里大成短暂中兴,司马庚做皇帝,靠的不是司马这一个姓氏,而是他的治国之能,爱民之心,连他与郭鹏这些人都不得不佩服敬重司马庚,更勿论其他。
不管是死忠司马庚的,还是中庸观望的,都只会更在意主上是女子这件事,毕竟颠覆伦常,委实惊世骇俗。
但心里话总不好同陛下讲,哪怕他是真心追随敬重女帝陛下。
杨明轩含含混混,只叮嘱郭鹏勿要走漏风声。
这位臣子有副九曲回廊一般的玲珑心肠,一句话得自一百个窟窿眼里绕过才会出口,崔漾好笑道,“有什么话直说便可,无缘无故我总归不会砍了你的头。”
杨明轩脸微红,拱了拱手,与郭鹏一道行礼告退。
侍从禀告光禄大夫陆子明求见,崔漾叫他进来,她敬重陆桓学识气魄,对待陆子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听他讲完一通天象大势,说她这颗乱星势力微弱,无法撼动大成的根基,必不能成事,也并不动怒。
陆子明是据实相告,绝无半点隐瞒,“洛将军若为皇后,必定名垂青史,是为天下第一贤后,将军又何必做乱臣贼子。”
崔漾被逗笑了,问道,“听闻当初陆先生隐居终南山下,是无意间见到司马庚,相其面,才入朝为官的,怎么,当初未曾占卜到此帝王有今日一劫么?”
“顺势而为是命,还是逆水行舟是命,只怕先生也难断定。”
陆子明语塞,崔漾收了笑,淡声道,“并非辱没先生学识学术,只是谋事在人,我崔漾若是信命,今日便不会站在这里。”
陆子明再次语塞,洛麒麟从一个不学无术挥金如土的纨绔走到漠北霸主,如今走到龙椅上,已能人所不及,且她女子身份揭露后,杨明轩、秦牧等人并无诧异,留京的十万麒麟军亲信也十分安平,手腕能力可见一斑。
陆子明半响方才拜道,“下臣并非危言耸听。”
崔漾又问,“敢问先生,来月何日是吉。”
挑选吉日不归陆子明管,但他堪舆的本领在朝野里很有威望,太常宗正选定吉日,通常也会报送他相商核定,陆子明回禀,“十日后,可开疆立朝。”
崔漾便道,“十日后先生再算也不迟。”
她语气平静,却自有泰山磐石、扶危定倾的气度在,陆子明心震,他当真是因为星火微弱,还是因为对方是女子,心存偏见,才不肯接受帝星临世的天命么?
想通此节,陆子明脸色涨红,且他本是提头来谏,不料对方达观从容,并不与他计较,两相比较,心胸气量高下立见。
陆子明静默半响,心下不免惭愧,自省道心,旋即躬身行礼,告罪退下了。
都是能预料到的场景,没什么好意外的,崔漾领着大猫去休息,出殿门却见司马庚立于阶前,禁卫候在两侧,见了她便过来行礼问安。
阶前的人身上伤口似是因为行走开裂,大小十几处血迹渗透晕染一袭玄青襕衫锦衣,似天青池里坠入丹砂石,朱红一沉再沉,沿着袖袍滴落地上,面容却十分平和,染血的衣衫与那清冷的黑眸相映,虽苍冷,渊深冰薄,但已经恢复了冷静自持。
能装疯卖傻蛰伏六年之久,想这样便打断司马庚脊梁骨是不可能的。
此人也许会一时灰败,但不绝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叫他萌生死志是不可能的。
崔漾淡声问,“怎么,有遗言交代?”
司马庚面容清淡宁和,“你用什么条件,威逼了王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