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听出了是让所有的一切恩怨都过去的意思。
那时候的谢锦还在想,是什么能让一个活在仇恨中许多年,以此为支撑的人决定放下一切?
他太明白了。之前许多年,他都是以靠着对谢家的怨憎和出人头地的野心活着的。
先帝同谢家的纠葛其实同他一个庶出的无关,非要扣个帽子,便因为他冠以谢家的姓。
大部分作恶的都是谢明珠和容宴。
“朕把容允交给你,你要替朕,替谢家,好好守着大魏的江山。”
先帝说的,是大魏的江山,不是容家的天下。
谢锦那时候想,这个人注定要青史留名。
“若是其他人有了反心,杀无赦。”
谢锦微微一怔“包括梁英关,韩肖,裴玉?”
先帝便笑了“人心易变,他们忠心于我,未必忠心于我的孩子。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让之发生。”
谢锦便问“若是人心易变,又何必信我。”
“因为你姓谢。”
五个字,掷地有声。那是那天先帝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古来帝王皆多疑。谢锦没有一刻比这一刻更明白这句话,由此他才知道,皇帝对他的这一分信任,有多么不容易。
只因为他姓谢。
他连陪着他出生入死的那三个人都不能完全信任,却肯信任一个对他有颇多怨言的他。
谢锦不知道这是不是帝王心术,如果是,他中招了。
他发誓穷极一生也要守护好这一片锦绣山河。
谢锦有时候想,若是那三个人知道皇帝对他们都不是这样全然信任,应当会很伤心。尤其是韩肖,那个冷面英俊的将军。
先帝去了。
他良心的债要背一辈子,身边的人却一个个的解脱了。
谢锦娶了冬绾。当初谢安身边贴身的小丫鬟。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去世后,那天夜里,谢安一人风雪中回来,冬绾那丫头看到了他身上所有的痕迹。
后来他把冬绾拘了起来,百般逼问,才知道了真相。
他的确不如谢安。
谢安好歹曾经为了死去的父亲做了什么,哪怕是这样为人所不齿的事,而他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享受着他的哥哥出卖自己的身体得到的地位和荣耀。
冬绾一声声含泪的控诉都扎在了他的心上。
谢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娶冬绾。
诚然冬绾的身份配不上他。
然而他自己也曾经是庶出,也并不在乎政治联姻,他只是想着,谢安生前疼这个丫头,这个丫头是谢安捡回来的,谢安去了,他便要照顾好她。
谢安的名声已经极坏,京城的闺秀几乎都听过当年他和魏琅的香艳旧事,他就是娶妻,也不想娶一个满口是非的女人。
冬绾到现在,时常想起来谢安,仍旧泪眼婆娑。
没有人知道六部之首,一人之下的谢大人,家中的夫人,不过是一个丫头出身。史书对这位谢夫人的记载寥寥无几,对这位谢大人却用了诸多笔墨描述。一手扶持年幼的皇帝登基,是先帝托孤的人中,唯一的一个文官。但是据说谢大人早年也是武将,这些便都不为后世所知了。
近几年大魏兴起了许多佛寺。许多前朝荒废到蛛网横生,塑像残缺不全的寺庙得了修缮,香烟袅袅。
京城香火最盛的广济寺门前有九百九十九阶台阶。传说佛祖会庇佑诚心走完最后一阶的人。京城的达官贵人但凡途经此地,必定文官停轿,武官下马。
这一日谢锦陪着冬绾上山礼佛。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谢锦问冬绾“你要求什么?”
冬绾如今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在谢家过的很好,不再是少女的她多了几分人妇的温婉和雅致。“求公子在那边,能过的好些。”
冬绾轻声说。
她是谢安捡回来的,她的命都是谢安给的,如今能做的,也只是替他在佛前跪拜,求一分庇佑和心安。
山路蜿蜒,他们二人在山路上一步一步向上走着,听说走完这九百九十九阶的台阶,诚意便会为佛祖感受到,心诚则灵。
谢锦不说话,他夫妻二人相互搀扶着,沉默的走着。
提到谢安的时候,他们总是沉默的。
谢锦握紧了手中当初谢安留给他的平安符。那道平安符已经在岁月的磨折中泛黄发白,却始终不曾被丢弃。
忽而便有一声清越之音,入了谢锦的耳朵。“这阶梯这么长,我不想走了。”
谢锦往上方一看,便见一青衣公子,手执着短扇,耍赖似的坐在台阶上,摇头晃脑的“累死了累死了,你有病啊,千里迢迢从邑城跑到这种鬼地方。”
然后他身边的一位锦衣公子立直了身子,一脸严肃“这台阶必须走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