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碧身上自有一股这般神韵,且比画里头多了股洒脱不拘的味道,也许这与她幼年跟着父亲颠沛流离的缘故。
然而这些并不是能谢安注意到沉碧的原因,真正让谢安注意到的,是沉碧眉眼之间几分容亁的影子。
容亁生的好,只是平日不苟言笑,白白浪费了好颜色,反而是生病的时候,多出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殊色,谢安只觉得眼前的沉碧像极了那十夜里,发丝铺满一床的容亁。
也不知道那唇齿间是否是相同的味道。
闹市街头,谢安只是隔着轿子看了眼,便连魂都被勾走了,跟着沉碧的轿子恍恍惚惚的走了一路,见轿子停到了容王府,这才知道了沉碧是谁家的姑娘,难怪真有几分相似。
连谢安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容王生出了几分说不清楚的心思。
那十个夜晚,就像是一个一触即醒来的梦境,梦醒来的时候,指尖还留着梦境的香气,却什么都没有了,变成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难以启齿的秘密。
据说,容王建府出宫后接回了母家那边家道中落的舅舅和妹妹。想到这一层,不难知道沉碧的身份。
平日里同他厮混的几个公子哥便上来出馊主意。杨珩的父亲是兵部尚书,杨公子也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寻常时候没个正形,到了这些事上头,心思便有些活络了,倒是魏琅在一边没有说话,眼睛沉沉的盯着谢安。
魏琅是西南王世子,身份某种程度来说,不比太子爷差什么。大魏西南不比北境,强敌环伺,战乱连年,西南王是圣上的嫡亲兄弟,盘踞西南数十年,根基深厚,西南之境又少有战乱,百姓安居,藩王富庶,早就实际上脱离了朝廷的管辖。世子爷为什么被圣上以读书为由留在京城这么多年,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却从不宣之于口。权贵之极,一个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
魏琅这样的身份愿意同谢安在市井厮混,若说不图什么,也没人可信。魏琅图的,是谢安这个人。这个他从一见面,就想折碎在怀里的,漂亮的小公子。
谢安却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带着什么样的心思。那时候的他,心里确实是装着沉碧的,哪怕那一点还也许是因为容亁,但是对于脂粉堆里的公子爷来说,已经足够多了。
沉碧对谢安却是无心的,在谢安多次纠缠未果后,沉碧告诉他,她有心上人了,问是谁,沉碧却不说话,谢安只知道,是最近才认识的,比他晚了一步,却先得了月。
谢安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魏琅陪着谢安一杯一杯的喝酒,看着他醉倒,看着他喊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沉碧的事确实蹊跷。
谢安从来没有给沉碧写过任何书信,却莫名变成了玷污沉碧的登徒浪子,因为容王府在闹市街头,沉碧被丢在王府门口,不少路过的百姓都是看见的。那时候容王为了避开谢安的纠缠,已经给沉碧同定远侯府结了亲事。
京城的百姓指着鼻子骂了谢安几年,连累了谢安自己的亲事不说,连带着圣上的名声都受了些拖累。
若非皇后和太子保着,谢安怎么也是该给容王府一个交代的,然而事情不是他做的,他却是给不出交代,便是他的父亲,他的姐姐,还有太子,都默认了是他做的这件事。谢安隐隐约约感觉自己钻进了一个陷阱,越挣扎越深的陷阱,但是他在网里,看不到撒网的人想要什么,眼前都是迷雾,他看不到前路。
多么成功的一张网,连他自己都差点信了。
他从来没有承认过玷污沉碧的人是自己,但是每一个人都认为是他。沉碧一个闺阁小姐,能认识几个外男,偏偏他这样坏的纨绔名声,又这样大张旗鼓的把他喜欢沉碧的事搞的人尽皆知,最后还在沉碧的书房里发现了同他字迹别无二致的信。
圣上的那二十板子打在身上的时候,他明白了一件事,沉碧的事,已经随着这二十板子结束了。这二十板子,便是给容王的交代。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容亁了,他对容亁的印象,还停留在景和宫的深夜里,淡漠而冰冷的少年模样。
那是他翻了十日的墙救下来的人,如今以为他害死了自己的妹妹。
谢安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样的心情,他有心想见容王说清楚,容王府的大门却紧紧的闭着,也不曾给他开过。
沉碧的葬礼上他悄悄过去了,被容王府的人赶了出来。后来他便在容王府外头等着,一直等到了容亁出来。
那是四年前,谢安见他的最后一面,那之后,容王请旨去了边关,此后山重水复,物是人非。
第6章 今时今日
谢安很小的时候,祖母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谢安这孩子,迟早要在这嘴硬心软的性子上吃亏的。他到现在都清清楚楚记得容王四年前,在容王府的大门外,对一身狼狈的他说的话。
“你们怎么对我,怎么对沉碧的,早晚是要讨回来的。识相点的,就滚吧。”
容王神色冷冽,眼底都是疲乏之色,只是过于明显的恨意,便是在阴霾散尽之后,还可窥见两分。
于是谢安解释的话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的手握成了拳头,只觉得自己来这是自取其辱,他分明是来解释的,最后只觉得一腔愤意在喉咙口,只想着宣泄,他盯着他冷笑,“那你就试试看,能不能讨回来,小爷我洗干净脖子等着你呢。”
后来,他把皇宫欠着他的债,统统讨回来了。用血腥的方式。
很多人说,魏武帝登基的前一夜,皇宫里的一砖一瓦都染着血,一花一草都有冤魂。
新帝登基前给众臣看了一道太上皇禅位的旨意。
整个皇宫都在新帝的控制之下,他要什么得不到?有忠心的老臣撞死在金銮殿上,也有见风使舵的弄臣瞬间山呼万岁。大部分的臣子选择了缄默,直到他们见到了病弱不堪的二皇子,现在的恪王殿下。
恪王是先皇后的儿子,是圣上真正的嫡子。他向来都是深居简出,但是素有贤名。恪王最先跪了下来,先皇后母家一脉的中枢大臣,便都跟着跪了下来。殿外,西南王及西南王世子魏琅,还有西南王处调来的兵马,皆跪了下来。人们甚至无暇顾及西南王是什么时候,从西南到了京城。
西南王是有见皇帝不跪的权利的,而现在,他跪了下来。这就意味着,圣上都没有做到的,让西南归心的事,容王做到了。他们承认容王这个皇帝,便等于西南一隅,真正归于大魏的管辖之下了。
于是,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千呼万岁。
新帝登基后下了两道旨意,第一道,立西南王之女琼安为贵妃。第二道,废宰辅一职,宰辅权归六部。
满门荣华的谢家,自此没落。谢宰辅年岁已大,昨夜里发生的事情他如何猜度不出个大概,一子一女均在宫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那太子外孙,只怕也惨遭毒手。他已年迈,一生荣华褪去后,也不过只是个父亲,他伸手脱下了自己的官帽捧在了手中,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在宫变这种情形下很难保全,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但是谢安那个孩子,从未参与进任何政治斗争中,不该陪着丧命。
“求陛下,饶小儿一命。”
谢宰辅端端正正的跪着,新帝对谢宰辅倒是客客气气的,客客气气的搬了把椅子把人扶上去坐着,然后,便把老宰辅晾了七八个时辰,等老宰辅几乎是晕过去了,才差人把人送回了谢家。
谢安被关在大理寺已经很久了。
前几日的宫变如同阴霾一样盘踞在谢安头顶,他心里记挂着皇后太子还有自己的父亲。容王说过的话反反复复的回响着,他知道这是场血腥的报复。现在他不是容王,该是新帝了。
若是平日里看的话本儿,谢安该拍手称快,好一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戏。但是当自己沦为了被报复的对象,个中滋味便不是那么好受了。
他其实一直觉得容宴太过跋扈,视人命如草芥,有失君王之德,早晚要因这样的性格付出代价的,今日没有容墘,也会有其他人。但是容宴对他的好他是记着的,到底是血脉联系,也不想见他人头落地。
只是历朝历代,但凡皇室操戈,见过哪个落败的能好好的活着的?
他心底头几乎都有了答案,说不定,连皇后也……但是他又不敢去想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