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兴跟着许亚明到内地去收买物资,钨砂,桐油,牛皮,都是军需。也偷偷把沦陷区的棉纱、棉布和白令纸卖到重庆去。现在买卖双方都学精了,做生意之前先讲好,付款不要簇新连号的钞票,储备券和新法币都一样,要银元,要美金,或者金条。
这种生意在两头都是要枪毙的罪行,他们都已经陷得太深了。
话不曾说出来,常兴却是明白的,点了烟,靠在吧台上抽着,说:“阿哥你看到刚才那个交际花了吧这里有谁不知道她是重庆那边立法院某某人的姨太太大家都在替自己打算,两头探着路呢。”
林翼无语,默了默才问:“那你呢你也在探路吗”
常兴只是看着他,不答反问:“阿哥,你又是为什么呢”
单这一问,林翼无法作答。他从来没有对常兴明说过什么,但只是看着,大概也明白了。
战争已经僵持太久,所有人都在想,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也许任何一方都不能赢,也许就算结束了,也不会有他这样的人的出口。
自从贝尔蒙那条线断了之后,他做的事,就已经说不清楚了。
“阿哥,”常兴又道,“你放心,我现在是为了我们两个打算。随便怎么样,我都不会对不起你。”话说完,饮尽面前杯子里的酒,又回去找李香兰跳舞。
剩下林翼一个人坐在那里。
穿白西装的酒保认得他,调了一杯单麦芽威士忌推到他面前,轻声对他说:“下次在南京路中央商场马尔斯咖啡馆。”
他点点头,把准备好的钞票递过去。
酒保接了,谢过,放进口袋里,转身回去一只一只地擦着水晶杯。
林翼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夜色下的城市。如今每户每月限电七度,霓虹灯也大都不亮了。一到夜里,整个城市便陷入漫漫的黑暗。
但跑马厅离得近,还是可以看见的。
日本人有军队驻扎在此,每有战役,原本的赛道上空便会升起一只热气球,下面挂着巨型条幅,上面写着“日军攻占某地,确保治安”,或者“某年某月占领某地,大东亚战争胜利”。
本地的报社大多关停,短波收音机也被禁了,市民对战况的消息大多来自于这些气球。
他望着那个隐约漂浮在空中的轮廓,真正留在他眼底的,却是那条已经改了名字的坟山路,以及那片早已消失的弄堂房子。
他是为了什么呢也许只是因为记得。曾经的那些事,短暂却珍贵的分分秒秒,他一直都记得。
也是在那个夏天,钟欣愉从歌乐山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