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着线路彼端传来的杂音,记起十几岁的时候,杰米带她去过的那几家交易所,完全可以想象此刻那里的情景。
春日午后湿热的空气,手出了汗,粉笔涩了,徒劳地在公告板上划出尖锐的声响。数字被一次又一次擦去,再写上,再擦,再写。交易员们拥挤的身体,拼命举起的手,以及满地废弃的单据。
今日收市,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亏到倾家荡产,在交易大厅里上吊,或者跑到国际饭店,从二十四层楼上跳下去。
就这样一直到下班,她走出华胜大楼,见到林翼。
天气很好,太阳正在落下去,江面上吹来柔软的风,空气渐渐变得凉爽。
一切都是熟悉的,笃定的,不需要任何言语。
林翼叫司机开走了汽车,剩下他们两个人在路上走着。钟欣愉轻挽他的手臂,靠到他身上,暂时忘记了其他。就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春天的傍晚,他们只是一对在外滩随处都能看见的男女,下了班,一起往家里走。
但开口说话,全然不是寻常男女之间的对话。
林翼告诉她造币厂里的事,说现在那里大概有八十个工人,印钞纸存量三万张,按照面额和钞版的不同,每张可以印六到八枚钞票。印完之后经过筛检,挑出合格的做旧。整道印刷工序需要十五到二十个钟头……
她听着,计算着。分明是最无关感情的事,却让她这个怪异的人有种怪异的依恋,一时间竟在想,不知道还能这样多久。
入夜之后,两人又去沪西。
和平政府果然开始查封大西路上的夜总会,沿途的霓虹灯熄灭了一片,仍旧开门营业的只剩下最后四家,“上海 99”便是其中之一。
林翼看着招牌,自嘲地说:“现在来的人都知道了,此地老板跟 76 号和日本人都有关系。”
正如今夜,他在这里大请客,招待莅临视察的警政部长,以及公共租界警务处的那位副处长,赤木倾之。
一桌人先在楼下舞厅里吃饭跳舞,而后又到二楼赌钱。马四宝一路陪着,开了双零轮盘,又叫钟欣愉来跟他们玩“仙美得飞”。
其实就是十一点,与黑杰克类似。但她这回大失水准,一直在输。
四宝与她玩笑,说:“钟小姐今天怎么回事,学了林老板给我们送钱”
钟欣愉也跟着笑了,却无法坦白这背后的原因。
她正想着距离这里不远的那个地方,拘禁在 76 号的一百九十名中行职员,以及那个“一命抵三命”的威胁是否会被执行。什么时候落到谁的头上四宝会不会突然离席,去完成那个抽签,再将手气最差的三个人枪决
周遭的氛围与这疯狂的想象形成一种近乎于荒诞的对比,让她不断在那些数字之间走神。
而且,林翼不在包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