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八仙桥弄堂的那一天,林一所有的行李只有那一条草席,外加一身面粉袋子改的裤褂。龙套班主以为他这次必死无疑,把他的厚衣服都带走了。
是钟庆年带他去扬州剃头匠那里理发,又去公共浴室洗澡,而后拿出里里外外一套衣服裤子,连同一双布鞋,叫他穿上。都是新的,只是买大了,披披挂挂,袖口须得卷上两卷。
钟庆年看来看去,自我安慰地说:“没事,再长长,就正好了。”
林一笑起来,也跟着说:“对,再长长就正好了。”
只当是临别的礼物,心里忽又有些恻然,那一刻竟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这人嘴甜。像他这样长大的孩子没有嘴不甜的,否则活不下去。
却没想到从浴室出来,钟庆年并没让他自己去找路,而是带着他去了附近一家苏裱店拜师父。
那家店的老板姓齐,五十来岁,苏州人,在八仙桥西街上经营书画笺扇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因为做的是文雅生意,不兴叫老板,而称“齐先生”。
收徒弟的事情应该是早就讲好了的,可齐先生乍一看见林一,刚病了一场,柴棍样的一个,又向钟庆年推说:“十一岁还是太小了点,我这里的学徒怎么也得十二……”
林一却也机灵,立刻改口叫了师父,说:“我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到底多少岁,大概就是十二吧。”
齐先生见他头面齐整,口齿伶俐,这才松范了些,问他读没读过书,认不认得字
他赶紧说自己学过戏,戏本子里看见过的字都认得,总有几百个。
齐先生又叫他认颜色,确定了不是色盲,倒是无可无不可。收学徒可以拿押柜钱和进师钱,头三年不用教什么,只要给个搭铺盖的地方,匀一口饭吃,譬如用一个廉价的小工。
于是,事情就这样商定了。押柜和进师的钱都由钟庆年出,第一年学徒没有报酬,后面两年只拿“袜子钱”。满师之后还要在店里做三年,算是谢师。另外因为龙套班子的关系,写明了倘有纠纷,中途离开,押柜钱不退。
最后签字画押,契据上面得有他的名字。
钟庆年看着齐先生舔舔毛笔,写下“林一”两个字,忽然说:“这名字不像样,还是改了吧。”
“改了叫什么”齐先生问。
钟庆年执了笔,拿过旁边一截子裁下来的零碎宣纸,写了一个“翼”。
齐先生一看,如是在那个“一”字上改了,便成了他的新名字。
林一很喜欢,甚至觉得是一种奇异的预兆。
那天晚上,钟庆年带着他回去坟山路吃了顿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