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佩青隔窗看着那个人,也下了车。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是侦缉处搞错了。眼前所见与他想象中的假钞贩子截然不同,那只是一个清瘦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戴一副细金丝边圆眼镜,斯文打扮,面色纯净,看起来十分体面,身上穿的虽是一袭天青色夏布长衫,但辫子显然是早就剪了的,也留惯了西式短发,像洋人那样打了发蜡,分了发缝,纹丝不乱地梳到后面去,更加衬托出他面孔的轮廓,是一种带着些阴柔气的英俊。
“可有领事的签字”这位叶先生开口问,面对一片制服警棍,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慌张,脸上甚至还带着些饶有兴味的表情。
“什么领事”赵淮原一愣,方才的气势瞬间没了。他们做巡捕一向欺软怕硬,租界里的华人平民也多是“软”的那一种,一旦遇到个不怯的,总觉得背景不简单。
而眼前这位叶先生并不与他多言,手伸进长衫前襟里抽出一个皮面本子,递到车窗外面,叫汽车夫拿了去,直接交到西探手上。
那是一本大英帝国子民的护照。
程佩青的心往下一坠。按照原来的计划,接下去无非就是把人带回巡捕房问话,再加上搜查住处。无论是得到口供,还是物证,只要能有一样佐证案情,即可提出将疑犯引渡给军政府侦缉处。但倘若这个人是英国籍,则需要英国领事的签字才能讯问搜查,此后的发展也就完全不一样了。
“叶先生,是要去哪里呢”
赵淮原没再出声,这回说话的是钟庆年,北方口音,随意攀谈的语气,听起来倒不像人看着那么粗鲁。
叶少钧也挺客气,笑对着他答:“出去散心。”
“散心也带着护照吗”钟庆年又问。
程佩青心里一动,这话就别有些深意了。
但叶少钧并不介怀,只是自嘲似地笑了笑,说:“我们这是要去外滩英国总会。我这样的面孔,验明正身才可以进去的。”
合理的解释。
“您中国话讲得很好啊……”程佩青也开了口,说的是英文。
叶少钧当然猜得出他的用意,再一次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程佩青觉得那笑容竟然带着一丝无邪,显得尤其年轻,又让他有瞬间的怀疑,会不会真的搞错了
而后就听见叶少钧也跟他讲英文,说:“我祖父一辈在马来西亚做橡胶园生意,父亲去了英国受教育,我就生在那里,小时候回到马来西亚,后来又去星洲的华人学堂读书,所以中国话、英国话都会讲一点。”
程佩青的英文是在汉口念书的时候刻苦自学的,毕业之后考到官费去美国留学,又在宾夕法尼亚州待了三年多。他没有去过英国,也没有马来西亚朋友,不能确定叶少钧的口音是不是符合自述的经历,却也能听出来这绝对不是上海滩码头酒肆里那种不三不四的洋泾浜外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