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刚阖拢,又被人推开,是他母亲云氏进来。很是难得,云氏向来有话吩咐,都是使丫头过来喊他往她屋里去答应,她是很少涉足子女的屋子的。
她的大半生,多半都是在那张精雕细琢的宝榻上度过。她捱得住无聊的光阴,顶多无趣了就往园子里走走,好像比任何女人都耐得住寂寞,这是她的特长。
另一项特长,就是天生缺乏些母性,所以她的每一句关心,都显得冷冰冰的坚硬,“你这间屋子也忒偏了些,就算如今不能回正屋里睡了,也该换一间屋子去住。我叫丫头格外收拾园子南角那处屋子给你住好吧?那里也静,却不像这里冷清。”
人才落到榻上,丫鬟就进来看了茶。仇九晋少不得由书案后头撑起来,走到跟前去陪着坐。云氏瞧似瞧出他有些失意之色,歪着脸问:“跟你父亲似的,也为兵马司那头着急?”
仇九晋睐目,静静地望住她,嘴角隐隐有一丝嘲弄的笑,“您不急么?”
“急啊,可急有什么法子?”云氏叫他望得心虚,收回目光,心里那些筹谋好的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出口。便拖延着,磨蹭着,“如今看这情形,咱们家恐怕难逃一劫了,就连你外祖父,也得牵连上。”
她顿了顿,没听见仇九晋搭话,只好接着往下说:“咱们家,虽然算不得什么钟鼎之家,可在南京,也是上好的门户。从前多少人只望着咱们家的门首,今番林戴文那里还没下令抓人呢,满南京就唯恐避之不及了。你瞧今年年关前后,仅有多少人往咱们家走动?除了那几门拆不散的亲戚,就连箫娘那丫头……”
“不许提她。”话说了半截,被仇九晋又硬又沙的声音掐断了。他挂着脸色,大不如从前的恭顺模样,有些破釜沉舟的绝然,“咱们不要议论她,她早不是咱们家的丫头了。”
云氏的眼色不由凌厉两分,“好,我也懒得说她。”这一凌厉,顺带出一丝理所应当的气势,“我来,是要与你商议眼下这个难关。你父亲不好同你说,叫我来同你说。我也不好开这口,把我当作什么人了?他不想做那没良心的爹,就叫我做这没良心的娘?”
“照实说吧。”仇九晋倏然落拓地笑了两下,朝她望过去,目光似针,带着经年绵长的恨意。
“你爹的意思,”云氏把柔和的腮角咬一咬,咬出一条坚硬的弧线,“是说元宵后,林戴文来抓人,过堂时候,你将那些事扛下来,这个家就还有救。甭管后头是判你个充军也好,流放也罢,你爹还活着,就能使银子救你。倘或你这事情全盘落到你爹头上,这是抄家的罪,阖家都好不了,谁也救不了谁。九儿,我们晓得,这样讲过于无情了些。可眼下,只得这么个法子。”
说到此节,她像是也有些察觉自己的冷漠与残忍,不肯承认,一股脑地往丈夫身上推,“都怪你爹!他算个什么男人?打从我嫁他那日起,他满腹心肠,装的就只是个功名利禄,一心想着升官,几时管过你和你兄弟几个?如今,为着他,把全家也害了、把你也害了!”
到最尾,仇九晋看见在她浓脂重粉的脸上竟然劈开了两道清晰可见泪痕,浅浅的两条沟壑,暴露了脂粉底下一点苍凉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