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婢子们遣至门外,一人立在室内,胡乱除去周身衣物,跨入桶中,待将全身都埋在凉水中,镇定下来,方静下心神,回想着方才脑中混沌时,联翩而至的情境。
这几年他常与权贵打交道,自也知晓服过寒食散后,会因神魂离散而生出许多幻觉,然方才的情境,那般真实,与他先前常有的梦境,如出一辙。
他猛然沉下,将本就湿透了的脑袋也一并浸入水中。
凉意自四面八方袭来,令他登时神思清明。
他将这两三个月来,时时浮现的梦境一一串联,循着其中蛛丝马迹,细细思索。
他记得,梦中的自己,十分介怀与她成婚那二年里,她始终未曾怀胎。
她虽总说是因自小体寒,难以受孕,药石无医,可他心中莫名地知晓,事实并非如此。
就连她常出入广济寺一事,也藏着许多隐秘。
可那隐秘到底是什么?
他每每觉得已然呼之欲出,却又如水中捞月一般,再也想不起更多。
更令他惊疑不定的,是心底复杂矛盾的感情。
烦躁之际,他霍然自水中起身,取巾擦拭,披衣在屋中疾走片刻,又大口饮下整整两壶冷酒,方转身出屋。
屋外仍下着雨,他立在廊下,召来个寻常跟在阿绮身边,不起眼的婢子来,沉声问:“夫人近来身子可好?”
那婢子道:“夫人身子尚好,那日在建康时淋了些冷雨,得过一阵风寒后,有戚娘与翠微贴身看着,便未再着凉。”
郗翰之闻言,这才细细回想起先前在建康的那场雨,又问:“夫人——可是有体寒之症?”
此并非隐秘之事,崔家仆从人人皆知,婢子想了想,点头道:“夫人体寒之症,自小便有,乃是因当年公主生产时,尚不足月,又是难产所致。夫人幼时得过好几回恶疾,险些撑不过去,是到了十岁上,才渐渐康健起来。”
郗翰之只觉心口软了软。
阿绮冷漠而疏离,欲与他泾渭分明的强硬态度,时常教他忘记,她除空有财帛与名声外,不过只是个命途多舛,父母俱亡的伶仃孤女。
他想着梦中事,问:“既如此,这几年可曾服药?”
那婢子点头,像想起了什么趣事似的,抿唇笑道:“夫人体弱,自然从小便是捧着药罐子长大的,几是每日都要喝汤药。前两年夫人还小,任性的时候,常嫌药汁苦涩不肯喝,更曾趁着旁人不察时,偷偷将药倒了。教戚娘发现,好一通说辞。”
郗翰之听着,仿佛也能想起她年幼时娇俏任性都模样,唇边不由浮起一抹笑意。
“如今怎未再见她饮过汤药?”
婢子道:“夫人嗜甜惧苦,自然不愿常年饮汤药,这两年换做丸药,掺了蜜吞服。”
郗翰之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梦里的她饮了整整两年的汤药,他从来不知她那样厌恶苦涩滋味。如今想来,寻常人中,即便并不十分厌恶,也鲜少有能忍受那漆黑苦涩的药汁整整两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