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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一顿,他犯了职业病,起身拿笔,边拿边念叨:“这是大事,我得记下来。”

我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恨不得抓紧他的胳膊狂摇:“哥你不怕吗?这是谋权篡位啊!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我哥疑惑道:“他们闹他们的,关我们史官什么事。”

大概是觉得我丢了史官世家的脸面,我爹板起脸训我道:“你阿兄说得对,随便开一本国史看看,瞧瞧哪一任皇帝是太太平平继位的,咱们做史官,逢大事要有静气,别满屋子乱晃。”

我有些委屈,又跑去门口听墙角,听见阿爹在后头喊我:“你坐下,先把今天的活干完!”

他话音未落,史馆的门突然被敲响了,敲门声规律而刻板,是宫里的敲法。

我开门一看,来的是一个面生的老内侍。

内侍的脸皮子像条老沙皮狗一样往下耷拉,眼皮低垂。

他的嗓子很尖,环顾四周后,对我父亲道:“新皇宣史馆修撰觐见,沈大人,随老夫来一趟吧。”

我父亲没有动。

二叔则抬起眼,客气地迎上去。

“新帝即位,我等惶恐,还请内侍爷爷透露则个,陛下是宣百官觐见,还是单单找我阿兄?”他笑着问。

内侍淡淡道:“眼下百官都在殿上站着呢,圣上突然想起了沈编撰,想必是要过问一番,这本朝的国史里,哪些该写,那些又不该写。”

二叔的脸色一下便白了。

我看到我的父亲因长期伏案而弯曲的脊背突然间直起,整个史馆一片鸦雀无声,死寂。

我父亲没有推辞,也没有做任何挣扎,他只是点点头,礼貌道:“稍等,容沈某与女儿道个别。”

他向我转来,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温情的笑意。

在我困惑的眼光中,他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温声道:“缨缨,以后若丢了这份差事,就去洛阳投奔你姑姑,她会照料你长大出嫁。”

他顿了顿,又道:“……你要记得,我沈家世代修史亦是修心,为人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祖宗教诲亦云,清白来去,无怨无悔。”

我的差事?我疑惑地心想,我是女孩子,做史官虽有月俸,却只能算是帮工,丢了也就丢了,哪用得着特地吩咐呢。

远嫁洛阳的姑姑,我已有多年未见,阿爹无端提起这个做什么。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原因,只是胡乱答应了一声:“哦。”

说罢阿爹便走了,浅红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孑然一身走入那座巨兽般狞厉的宫廷,在很多年后的噩梦里,我依旧会见到这幅图景,他不回头地走,再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被那只巨兽啃噬掉,他留下了什么呢,只有那句轻飘飘的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清白来去,无怨无悔。

就这样安排掉了女儿的后半生,然后挺直祖传的腰板,去迎接属于史官的最后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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