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翙瞥一眼那人脸上的怒容,“我让你找百夫长教他练武,你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
范阗一听将军说他做的事多余,就压低了声音,再不敢邀功,“卑职确实是找了百夫长教他,但他说要侍奉将军,卑职就想着再教他怎么好好侍奉,所以就夜里……”
“行了!”张翙一甩手,背朝着范阗,厉声说:“你的脑子里成日都装些什么?放话下去,他不是侍奉我的人,是我故人亲族,此番来探望我。”
“是。”范阗抿着嘴,时不时看张翙一眼,“是卑职冒犯了。”
当着外人的面,张翙不好再教训范阗,压着嗓子道:“罚你半个月的军饷,给我天天吃咸菜去。”
范阗灰溜溜地走了,张翙有些尴尬,在帐中转了两转,又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是范阗多事,还望阁下海涵。”
他却不接受张翙的茶,“上下一体,不过是一丘之貉。”
“这话就言重了,范阗为的是他的上峰,不过是好心办了坏事而已。”
“好心?”他逼视过来,“今年二月,长宁关破,你为什么迟迟不发援兵,范阗也不带队去救?”
“偌大长宁关,只区区三百人镇守,能拖鞑靼几时?后方粮草不济,前方鞑靼紧逼,是你们尸位素餐,才致使沉澜身死,三百将士无一生还,现在却来说你们尽是一番好心。”话说及此,他已是哽咽不已,“好……好在哪里?”
见他失态,又扯到了范阗,张翙放下手里的茶杯,正色道:“你长兄的事是我部署失当,贻误军情,与范阗无关。”
那人一顿,“你为何会知道沉澜是我长兄?”
“前年回京,我见过你一面,但你没见过我,当时子兴去书院探望你,叫了我一道,那时先生正在授课,我只远远看了你一眼,就被叫走了。”
“长兄同我说过,但不过一眼,你什么时候认出了我。”
“就那日范阗把你揪出来,带到我面前之时。”张翙温声笑道:“从长安到长平,辛苦子嘉了。”
骤然听她称呼自己的表字,沉潍有种恍若隔世之感,如果没有长宁关一事,想必她已做了他的嫂嫂,日常交谈之时,也是像今日一般,唤他子嘉。
可是长兄死了,他和张翙做不成叔嫂,只能做仇人。
“从长安到长平我走了一月有余,本意也是来杀你,但我技不如人,没法帮长兄报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张翙却不接他的话,转而道:“子兴曾同我说,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故而父亲母亲都娇惯你,把你养的手无缚鸡之力,他很看不过眼,所以总想找个时机把你送到军营里来,学些拳脚,免得三天两头就生病。”
谈及沉澜,张翙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的怀念,“所以我才想着找个人教你,但不曾想冒犯了你,是我的不是,所以剩下的半月,我亲自教你。”
“我长兄已经死了,将军也不必做出这般模样给活人看,我不会学,也不屑于学。”
他读过长兄的家书,三五句都离不开张翙,也见过长兄谈及张翙时脸上的神情,沉潍掀开帐帘,侧脸被镀上一层浅浅的光,“我只是替长兄感到不值。”
说罢他便走了,帐中只留下张翙,她饮尽了冷茶,想起了见沉澜的第一面,那时她父母兄姐皆丧于鞑靼之手,她早起了轻生之意。
沉澜恰就在她拔刀自刎的前一刻赶到了,他一脚踢掉她手里的刀,也是背着天光,说道:“我替张将军感到不值,悉心教养大的女儿,不想着为他报仇,反而要送了自己的一条命。”
随后便是十年的相伴,她从十五岁长到了二十五,当上了将军,沉澜从十七岁长到了二十七,做了她的副将,他们曾约定相守余生,如今却只剩一个她了。
她的余生就像这杯冷掉的茶,茶叶沉了底,非倾倒不可生波澜,尝之苦回味也苦,冰天雪地之下,饮之通体生寒,不可谓良,但愿无人牵扯,伶仃来去。
………………
深夜,范阗携礼来见沉潍,因为沉潍身份特殊,张翙并没有告诉范阗他的真实身份,只是说他是自己一个叫子嘉的表弟。
“嘉表弟。”范阗给他斟了一杯酒,自己却不喝,“军中有铁令,不允许饮酒,我就以茶代酒了。”
范阗和沉潍赔了罪,之后又宽慰他:“不是将军不爱男人,是她被伤了心了。”
沉潍闻言一哂,这必然是要给长兄身上泼脏水,“将军被何人伤了?”
“将军有个十年好友,二人青梅竹马,但他今年二月没了。”
“我倒是有所耳闻,是沉澜沉将军吧。”
范阗侧头来看他一眼,心想他果然是爱慕将军爱得入了迷,将军身边的事他竟这么清楚。
“是沉将军。”范阗摩挲着他的大腿,叹道:“哎,要是他们成了,该是多般配的一对夫妻。”
“可我听闻,沉将军是因为将军部署失当,才送了命的,其中也免不了范将军的事,此时惋惜,虚情假意罢了。”沉潍自斟一杯酒饮下,双眼泛起哀痛的红,长兄是沉家最出息的子弟,也是他最敬重的兄长,可是仇人在前,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恨自己无力,只会读书。
“是哪个狗娘养的放出这些臭狗屁?”范阗气得拍案而起,一双金刚目,瞪的铜铃一般大,“朝廷里姓郑的想扳倒将军夺军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是为了污蔑将军,给她身上泼脏水才故意编造这些话,骗骗像你这样的傻子。”
“事已至此,你们还在为自己开脱,不是因为她,沉澜为什么会死?援军为何不到!”
和非军营中人,妄论军国大事是违例的,但范阗今日像是吃醉了酒,顾不得那么多,“是沉澜自己好大喜功,抽调了三百精锐要乘胜追击,将军当时身中毒箭,在床上百般阻挠不得,便派我去拦,但半途上我就碰见了鞑靼伏兵,一路撤回了大帐,才发现鞑靼奇袭大帐,将军强撑着爬起来才没失了长平,而且精锐皆在沉澜身边,这一仗打得有多艰难?”
“我们打了二十天,粮草被烧大半,哪里能派的出援军?将军知道沉澜被困在长宁之后,连发十封急信给姓郑的,他们等着看将军吃败仗,才不理将军的信函,粮不调,兵不援,临了高高挂起,说是将军拖死了沉澜。”
“我且问你,若是将军真犯了此等大罪,为何不被押解回京,反而收复了长宁之后,安然至今?”范阗弯下脊背,话语如刀,逼得沉潍抬头仰视着他,“我范阗不管你和沉澜有什么关系,但是将军对得起他,是他误了将军才对!”
沉潍手扣着椅背,青筋暴起,“范阗,你不认,方才张翙亲口所言是她拖死了沉澜。”
“那是将军为了他的身后名!”范阗道:“三百精锐,皆是因他丧命!”
因为范阗动了怒,连带着看沉潍很不顺眼,抄起酒壶就离开了大帐,预备明天让百夫长给沉潍点苦头吃一吃。
沉潍夜不能寐,耳边皆是范阗所言,句句惊心,第二日等在张翙帐外求见。
张翙照常出帐操练兵士,抬眼看见了他,便问:“昨夜睡得……”
沉潍一抬头,眼下青黑把她的话堵了回去,“看来是不好。”她讪讪道,“你在长平也待了一些时日,不若我送你回京,现在出发赶得上过年。”
“我有话问将军。”沉潍把昨夜范阗所言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张翙。
张翙反问他,“子嘉觉得哪一种说法可信?”
“我是在问将军事实,我长兄到底是因何而死?”
“你觉得子兴是如何而死,他就是如何而死,想恨谁就恨谁,想杀我,我就等你来杀,别执念于此,执念伤身。”
说罢她转头欲走,沉潍被兵士拦住,气急之下,大喊一句,“张羽舒,你胡搅蛮缠!”